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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在书市中的人生印记

2018年06月19日 06:57   来源:解放日报   

  ■陈晓维

  近二十年来,随着潘家园、旧书网等交易平台的崛起,涌现出了颇多致力于旧书流通的书贩,上演了一幕幕离合得失的故事。

  爱书人陈晓维嗜收藏,并曾一度介入旧书业,因而得以就近观察这些人物的起起落落与旧书业生态,也熟悉不少罕为人知的当代旧书业秘闻,乃以生动流畅的笔墨书写成文,集为《书贩笑忘录》之书。

  在《书贩笑忘录》中,陈晓维通过他的视角,为我们留下了那些书贩带来的鲜活故事。

  这些年来,我一直与书同行、与卖书人同行。有时,我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:既作观察者,也被自己观察。我想和黄裳的《记郭石麒》、《记徐绍樵》一样,写下他们的生存状态。不仅关于流转在他们手上的稀奇古怪的书籍,还有那粗糙的生活、如影随形的无聊感以及爱情和梦。

  正如藏书家谢其章所说,书里既写了书贩的发家史,也写了书贩的情爱史,统而言之,人书情未了。如果剥去“书”这个美丽字眼的光环,我们大可将此书视为“贩夫走卒列传”。民国藏书家周越然曾说:“乞丐讨饭十年,必有他奇异的见闻。小贩挑担半世,也有他特别的经历。”

  《书贩笑忘录》计中外书贩十三名,洋书贩一名,泰特斯(英),中土书贩十二名,胡同、顾诤、王珅、刘旭、罗老师、老马、王建、杜国立、赵明、黄凡、大亮、韩成宗。下面我来说说其中的两位书贩。

  离开书,就是离开他自己

  我跟胡同太熟了。要是真的把这些年的交往写下来,会是一本二百页的书,那要花上太多的时间。

  在第一次见到胡同之前,我对他已经有了一点认识。

  那是十年前,他在天涯社区上卖文史类旧书,看上去生意好极了。他喜欢预告自己将在晚上九点或十点贴出书单。到了那个时间,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守在论坛,反复刷新浏览器,等着在第一时间跟帖抢书。胡同喜欢搞点小花样,打点心理战。比方说,到了预期的九点,他不露面。九点零一,九点零二,九点零五……已经九点十分了,他还是迟迟不出现。直到九点十五分,他的书单才贴出来。

  我就是受这种集体无意识所感染,加入了胡同拥趸的行列。第一次,我买了十几本书。很多买他书的人说,胡同在网上的言行能使人真切地感受到,在那一点点属于商人的狡猾背后,是一颗渴望参与文化循环,努力维系文化传承的心。否则这个山东人,不会长时间地离开老婆、孩子,乐此不疲地在异乡,把积满灰尘、生出霉斑的旧书倒腾来、倒腾去,过一种颠沛流离并且见不到现金的生活。我还可以用一种非常肉麻、非常书面的语言来描述胡同:他希望成为当代文化链条上的一环,当某一道人类精神的闪电击中他,他愿意把自己的颤抖传递给尽可能多的人。

  第一次在天涯社区下了订单之后,有一天,他来送书了。我们就算认识了。然后买书、卖书,聊天、吃饭、啤酒、驴肉、烧饼、拍黄瓜。下一次还是啤酒、驴肉、烧饼、拍黄瓜。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
  很快,我们就决定一起做点什么。

  于是有了布衣书局的网站,www.booyee.com.cn,有了新开路胡同七十三号那第一处办公地点,有了东单邮局八十八号信箱。

  胡同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布衣书局的经营上:上班时间加上下班时间。他像蚂蚁一样,把一捆一捆的旧平装书从潘家园的地摊上、从书贩子的家里装进麻袋,运回新开路胡同。拆捆、标价、码放、拍照片、写提要,最后寄出。相比这些基础性的日常工作,他更愿意做的事情是策划一些文化活动。比如新书的签售、知名藏书家的“面对面”访谈等等。他常说的一句话是“我们应该把这些记录下来,不然以后就没人知道了”。

  对于要卖的每册书,无论经济价值如何,他都尽可能地把工作做足,竭力挖掘出其中的主要卖点:学术上的贡献、在历史进程中的特殊意义、再加上一两句恰到好处的煽情的结束语。用胡同的话说就是“把所有的书,弄个你明白,我明白”,这样顾客买到以后会真正感到物有所值。他希望自己对一本书的描述,能够成为一个标杆。以后再有人要卖同一本书,只需把他写的说明文字原样照抄就行了。当然,这是一把双刃剑,顾客的满意度因此提升了,同时,书籍销售的时间成本也大大增加了。

  胡同曾经对我说过他跟书之间的关系。这是一种纠缠不清的关系,有点像谈恋爱。但书既不是他的情人,也不是他的亲人。是什么呢?说不明白,有很多因素纠结在一起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:割舍不掉。因为这个爱好实在太长久,太长久了,很麻烦。他常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像驴肉火烧一样,日复一日被书一口一口地给吃掉了,但他愿意。他谈起《梵高书信集》,他说,从梵高的信里他体会到,一个人在宗教信仰之外,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价值,那是人生最大的慰藉。为了一个事业,你应该,不只是投入,而是要献身。

  在我们合作的两年多时间里,我常常被他的敬业精神所感动,也常常为他的不善经营而忧心忡忡。他不是块做生意的料,也不懂得管理,这是所有人的共识。大家都说“胡同啊,人好,但是不务实,爱务虚。他跟钱有仇”。只要手里有一点钱,他会立刻把它变成书,所以书店永远处于现金匮乏的境地。

  是啊,布衣书局,我们这个生意,它唯一的问题在于,不赚钱。跟胡同的合作很快就满了三年。我们的库存越来越多,但是账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。而且,我们开始欠债了。想了很久之后,我决定从这个生意里退出来。

  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。这时候,布衣书局已经搬到了东壁街的一个大仓库里。我和胡同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大屋子里讨论分家的具体办法,非常平静,非常简单。胡同笑着说:“布衣和‘不易’谐音,这说明卖书注定是一个艰难的事业。但‘不易’还有另外一层意思,那就是不离不弃。”那么离开布衣书局,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,我想就如同一次失恋吧,如同离开了一个三年来朝夕相处,魂牵梦萦的女人,她曾如此深入我的内心。但我知道,对胡同来说,离开布衣书局,就是离开他自己。

  得到和失去,野心和怀乡

  从盖房子的童子军到拍卖行的经理,隔着赵明的一段十年的漫长时光。和许多人一样,其中最重要的人生转折是经亲戚介绍,他独自一人来到北京打工,开始了一个北漂的奋斗故事。背负着得到和失去,野心和怀乡。那年他十九岁。

  他被推荐到邮电出版社当保安。站岗、做来客登记、整理报纸。在各种机关门口,我曾多少次看到一个个满脸稚气的外地年轻人,有的腰板笔直,一丝不苟。有的衣冠不整,吊儿郎当。我不知道,其中一位就是未来的赵明。

  在出版社,他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大量的书。他总是不惜力地去做一些分外之事:帮着从货车上卸下一捆捆的新书,再把他们搬到楼里,汗流浃背,从不计较得失。业余时间,他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学习班:市场营销、电脑操作、开车。

  懂了书和邮票,他开始在每个周六的清晨带上手电、背上大帆布包来到闹闹哄哄的潘家园旧货市场,像那些老手一样锱铢必较、挑肥拣瘦。他也开始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搜罗名家签名本、信札,他的业余生活逐渐被名人墨迹占据了。

  接着,赵明在这个圈子里结交了一些新朋友。

  他在网上买的第一本书,是高占祥的签名本《浇花集》,得自河南老乡周兴,书价十二元。他去取书的时候,发现两个人年龄相仿,都是天蝎座,性格都偏内向,就一起吃了饭。此后常来常往,他们成了合作进货的伙伴。他认识了专门收藏签名本的老刘,不久他们一起在潘家园开了个签名本专卖店。书友李威洲在拍卖行工作。后来李威洲自立门户成立华夏国拍,就拉上了赵明。后来,他挖到了第一桶金,日子变得好过了。

  他开始觉得,可以辞掉工作,专心做收藏品买卖的生意。2010年,李威洲想请赵明主持名人墨迹专场。当时,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。为什么会找赵明?无论眼力还是人脉,他在圈里都不算拔尖的。而这些,对于一个拍卖主持人来说,非常关键。但其实要成就一件事情,勤勉、虚心、可信、坚持、懂得变通,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软条件也许更为重要。

  做拍卖,首先是征集拍品。酒香不怕巷子深,只要东西好,不愁没人买单。可以说,拿到好的拍品,拍卖工作就完成百分之七十了。

  比如一幅上世纪80年代俞平伯送福建作家郭风的书法立轴《息县田居杂咏》,征自一位好友。这位朋友本来两万元把它卖给一个收藏家,不料遭到退货。在此次拍卖会上,这件作品以九万五的善价成交。朋友得知结果,当然喜出望外。

  能卖出好价钱,说明赵明招商的成功。从此以后,征集加上招商,他的工作逐渐走上了良性循环。他经手过张爱玲的手稿和信札、鲁迅的签名本、徐志摩的诗稿。去年,他把单场成交额做到了九百多万元。现在他不再担心无人光顾了。每次还没开拍,光是电话委托就已经有三百多个了。

  华夏国拍的名人墨迹和钱币专场都做出了特色,在行业里小有名气了。赵明也变得越来越忙碌。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,还能赚到钱,他觉得自己找对了人生位置。

  然而,他终归还是觉得北京不是家。春天的一个周末,他妻子指着手机里的微信朋友圈对他说,你看,别人都带着老公孩子去钓鱼了,我们在北京,却什么都没有。其实,他们当然也可以开车去钓鱼,但去的到底不是家乡的河,钓上来的也到底不是家乡的鱼。那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微妙乡愁。赵明说,确实,如果不是为了我,这个城市本来和老婆没有任何关系。

  我说,离家多年,现在回去,你还能适应吗?他说不知道。他喝了一口茶,说起春节时在老家和父亲的一段对话。

  赵明家有一块地,半亩大小。政府要修公路,他们就只好把祖坟迁到地里。这块窄长状地形,种着三排瘦弱的小白杨。赵明站在树行间四面望望,对父亲说,爸,要不咱们把旁边的那块地也买下来吧。父亲问,买它干啥?赵明长出了一口气说,等以后,等我干不了什么事情了,如果允许的话,我想埋在这里。

  (摘自《书贩笑忘录》,本文有删减)

  《书贩笑忘录》

  陈晓维 著

  中华书局


(责任编辑 :欧云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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