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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家阮义忠:尝一尝银盐之外的味道

2018年05月21日 06:47   来源:文汇读书周报   

  《听闻:咖啡岁月》

  《听闻:咖啡岁月》是著名摄影家阮义忠的全新摄影、文化散文集。书中,作者从他在“小镇青年”时代养成的喝咖啡习惯说起,回顾在台湾各地咖啡馆所亲历的往事,记录自己遍访欧洲时所遇见的风格迥异的咖啡馆文化,介绍冲泡咖啡、鉴赏咖啡的经验,妙趣横生。阮义忠的作品以人文纪实为主要风格,作品被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等著名机构收藏,被喻为“世界摄影之于中国的启蒙者与传道者”。

  约会在圆顶

  造访巴黎时,我总喜欢和人约在蒙帕纳斯的圆顶咖啡馆见面,离地铁站出口不远,从没去过也很好找。它是一家有年代、有故事的咖啡屋,1898年创立,20世纪初聚集着一批又一批“制造、传播、交换小道消息”的作家、艺术家和收藏家、经纪人。每张咖啡桌几乎就是一个决定画家、雕刻家和文学家前途的市场。

  当年的穷艺术家,在这儿花上一个法郎便能享用一顿美味的图卢兹香肠杂炖。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,它晋身米其林一星级,以海鲜料理闻名。

  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次约会。1990年8月我到法国摄影博物馆参加“人与土地”摄影展开幕,初次踏上花都,特别请老友刘俐与她的夫婿赵克明帮忙约赵无极夫妇见面,因为赵夫人弗朗索瓦丝·玛盖是巴黎现代美术馆的摄影部掌门人,主导收藏了我《人与土地》系列的12张作品。那是我的照片第一次被外国机构典藏,倍感荣幸,总觉得应该慎重地当面致谢。

  傍晚时刻,我跟着赵克明、刘俐依时抵达圆顶,只见赵无极先生已经先到了,独自坐在靠门的位置,衬衫笔挺,一派悠闲,银灰色的发丝梳得服服帖帖,尽管已有岁数,看起来却是精神奕奕、十分谦和。他非常用心地听我说话,还拿起即将展出的“人与土地”摄影展目录翻看,温柔地表示喜欢:“我有很多摄影界的朋友,最有名的就是布列松。”

  我当然看过布列松拍的赵无极肖像,可最喜欢的还是女摄影家丹妮丝·科侬于1952 年所拍的他与第一任太太谢景兰的合影。30出头的赵无极唇上两撇稀疏的小胡子,托着腮帮子直视镜头,年轻的妻子是侧面,一袭缎面旗袍,在他身后握着空空的木头画架。赵先生在世界画坛的地位不用多说,年龄长我一大截,彼此的交集也不多,会如此耐心地陪着我等他的夫人,让我感受到极大的温暖。

  玛盖女士一出现就把我给吓坏了,她头发蓬乱,穿着随便,丝毫不掩饰对在场每个人的不耐烦,包括自己的丈夫。我站起来跟她握手,请刘俐帮我翻译,真诚地表达谢意,没想到,刚碰到指头她就手一松,看也不看我便一屁股坐下:“不用谢我,这是你自己的本事!”

  她话一出口,我就再也接不下去了,看着她拿起展览画册:“法文翻译得还不错,我看过的大部分中译法都找得出一堆错字。”赵无极用法语跟她说了两句,她大剌剌地回了一句。刘俐告诉我,夫人很忙,不能久坐,马上要走。

  刘俐是很好的翻译,同步让我知道对话内容。赵先生显然是想重启话题,夸我的作品好,但影像周围的黑框他比较不习惯。“这是自布列松开始的严格自律,表示照片没有经过任何裁切,你们画画的不懂!”玛盖劈头一句,语气就像训小孩的老师;刘俐大概是见怪不怪,我却尴尬得不敢抬头。玛盖又咕哝了两句,起身离开,赵先生则是多待了一会儿才告辞。

  原来还想好好替他拍张照,可气氛实在不宜。整个经过虽没留影,却像照片那样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。我们留下用餐,赵克明、刘俐点了好几道美食,包括著名的海鲜盘。我却因为之前的极不自在,或许还由于第一次吃生蚝,竟然浑身发冷,跑到洗手间上吐下泻,直到一杯热咖啡下肚,才恢复正常。

  两年后,我办了《摄影家》杂志,经常去欧洲洽公、邀稿,到巴黎时总会与人约在圆顶咖啡见面。在那儿的露天座椅上,我跟《摄影家》杂志的英国编辑布莱恩·坎贝尔、瑞士编辑丹尼尔·史瓦兹都有过难忘的欢聚。

  圆顶的咖啡如何,我还真想不起来,就是浓浓的espresso,味道不是让人印象特别深刻。还得再提一遍,在花神、在圆顶,咖啡绝不是唯一的诱因。让人陶醉的是巴黎风情,令人回味无穷的是那文学、艺术的黄金年代。

  小王子在“大阳台”

  有好几年,我跟老伴都会趁暑假去图卢兹。法国友人杜老爹总会帮我们订市政府广场边的“大阳台”旅馆,强调这家旅馆虽然老旧,却是传奇所在。图卢兹是欧洲航空产业基地,也是空军据点,“大阳台”当年顶顶时髦,飞行员们最喜欢来跳舞,喝酒,喝咖啡。但说实在的,当年觉得去住过一次也就够了,因为设备陈旧,床也失去了弹力,一躺就陷进去。楼梯、走廊都是暗沉沉地,眼睛仿佛嗅得到霉味。唯一有趣的是,大堂墙面、柱上挂着许多飞行员与座机的合照,肖像也不少,个个英姿焕发,露着慧黠的微笑,仿佛在对我们说:“‘大阳台’不如从前啰,当年我们吃得可好了!”

  在二次世界大战前后,“大阳台”就是飞行员的家。晚上大伙儿在厅堂跳舞、喝酒,疯够了便趁三位女老板不注意,偷偷带女伴回房间。其中一位法国贵族的房间号码是32,但喝多了就会睡在朋友的浴缸里。他不但是邮政航空公司的飞行员,还是作家,在此期间写了《南方邮航》《夜航》等书。十多年后,他写的《小王子》成为世界最畅销的书籍之一,被译成250多种语言,迄今已售出两亿多册,还是少数被译为拉丁文的现代图书。

  安托万·圣–埃克絮佩里是1927年加入邮政航空的。二战期间,法国被纳粹占领,他暂居美国两年,完成了《小王子》一书。1943年,《小王子》出版才几个星期,圣–埃克絮佩里就参加了自由法国军,用热诚感动了指挥官,让超龄的他驾驶战斗机执行空中侦察任务。1944年7月31日,他开着飞机一去不返,年方44,飞机残骸直到2003年才被发现。

  “大阳台”经过翻修,于2008年重新开张,摇身一变成了现代化的五星级酒店。知道重整消息后,特别想再回到从前的“大阳台”,去看看圣–埃克絮佩里的照片,遥想他与女伴翩翩起舞,在书桌前捧着一杯黑咖啡沉思。

  年纪愈大,就愈能体会《小王子》中最著名的句子。狐狸说:“人只有用自己的心才能看清事物,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。”

  在瑞士的三种咖啡滋味

  食不知味,有时不是料理欠佳,而是情绪不好。咖啡也一样,时间、环境都对,心情也好,即使质量一般也可口;反之,可能变得难以下咽。

  1993年夏天,为了采访已存在半个多世纪的瑞士文化杂志《Du》,我千里迢迢到米兰与我们的法国主编法兰克·霍瓦会合,再一起前往苏黎世。《摄影家》杂志刚出版了《意大利专号》,其中多位作者住在米兰。我将名家们的制版原稿亲手带去归还,费南多·希也纳特地在家中设宴欢迎。人人夸奖这本专号编得出色,负责邀稿的法兰克相当沉醉。

  大概是冲昏了头,前往苏黎世的路上,他的姿态开始高了。《Du》杂志对提升摄影地位贡献良多,因此我想作一期专号向他们致敬。法兰克却始终唱反调,认为何必向一本仍然存在的杂志献花,再者,他们已出了600多期,怎么筛选作品?

  几回下来我不禁火大,告诉他我已做好万全准备,在欧洲二手书店把《Du》每年献给摄影的专号全买齐了,从大师们的作品着手就行:“你什么也不必管,只要跟我去采访总编辑就行了!”

  与《Du》总编辑迪特·巴克曼约会的前几小时,我们和法兰克在下榻酒店早餐。我端起热咖啡,正想聊聊采访提纲,他却蹦出一句:“你还没说服我为何要做这一期,我决定不做采访!”

  我差一点跳起来,按期付编辑费,此趟差旅费也出了,他却在最后关头来这么一招……脑筋一片空白,我把咖啡一饮而尽,别说没滋没味,根本就像喝了一肚子气。若在平时早就骂人了,但此时此刻只能强压怒气,挤出几个字:“好,没关系,我们自己来!”

  结果,我在老伴的同步英文翻译下,做了这辈子最满意的采访之一。

  巴克曼对“文化”的定义好极了:“人人都有离世的一天,文化就是我们在死以前对生命的憧憬。”《向Du杂志致敬》专号销量相当好,还激发了《Du》制作大型摄影巡回展“So Many Worlds”。

  逗留瑞士期间,我还尝到了另外两种咖啡滋味。去造访《Du》杂志的首任艺术总监艾米尔·修特兹时,才发现早年影响过我的摄影集《中国》(1966年出版),作者正是他!

  才丧偶的修特兹住在山中木屋,对我们来访极为高兴,讲了许多故事。他原来只担任美编,会拿起相机完全是意外。二战后,心理学家荣格写了一篇关于回归清平生活的文章,特别难配图,几位摄影师提供的作品他都不满意。有天修特兹在家里厨房,看到阳光刚好照在陶盘里的一颗马铃薯上:“天哪,这不就是清平生活的最佳意象吗?我立刻拿相机拍下来,结果大家都喜欢,从此便开始摄影!”

  那年修特兹80岁,忙着搬各种书籍、资料出来,还非常专注地用铝制八角摩卡壶为我们煮了咖啡。此壶烹制的浓缩咖啡特别强烈,配上一碟薄饼干,每一口都喝得出温暖情意。风景如画,空气清甜,我敢说,除了肺,连我们的心、我们的肝都在笑!老人三年后弃世,真庆幸与他有过那个难忘的下午。

  丹尼尔还陪我们造访了坐落于日内瓦湖畔的洛桑爱丽舍摄影博物馆,湖大得像海,看不到边,还有阵阵浪花。

  在展厅与办公室之间的转角处有张台子,上面放了个类似饮水机的玩意儿。“这是刚推出的胶囊咖啡机,要不要喝喝看?”丹尼尔见我满脸疑惑,从旁边纸盒拿出一个像果冻包装的东西安在机器上,按个钮,咖啡色的液体便汩汩流出。

  “这能喝吗?”我心里嘀咕,没想到一尝之下,竟跟高手现煮的espresso 同样醇美,上面也有厚厚一层油脂!咖啡粉的粗细、分量,水的比例、温度以及烹煮的压力都被设为参数,杯杯质量一致!丹尼尔边喝边皱眉头:“虽然好喝,却太不环保了!”

  我只去过瑞士一次,却在那儿尝到咖啡完全不同的三种滋味。


(责任编辑 :欧云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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