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报复与和解:争端止于宽容

2017年06月05日 10:16    来源:中国经济网   

  卢旺达

 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。和那杀人犯做朋友,就别与我们有牵连。

  ——受害人对修女海伦·培贞所言,出自《死囚漫步》(Dead Man Walking)

  看看仇恨招致何等苦难,上天竟以爱情断除喜乐。

  ——莎士比亚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

  布鲁塞尔航空1027号班机在夜色中缓缓降落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国际机场,入境队伍短,美国籍旅客无须签证,出去后立刻看见我的行李箱安稳地躺在那里。佩戴高尔夫山丘饭店识别证的男子一下子就找到我,把行李塞进车子以后,车子驶上几乎没有车辆来往的道路,朝市区前进。

  饭店如其名位于山丘。涅卢提拉玛(Nyarutirama)区内有七座丘陵,基加利市属高级地段。饭店的住房外观颇具郊区公寓风味,以黄褐色系为主调,但不知是否为了弥补过分单调的景观,许多地方都加上了非洲特有色彩,例如走廊上的长颈鹿和部落传统壁画,房间钥匙绑在非洲大陆形状的皮革上。我要在这里度过六周。

  有些人可能以为我之所以挑选卢旺达作为监狱之旅的第一站,是因为非洲国家的狱政特别糟: 27个国家平均之后,超过收容量达141%,全非洲大陆超过三分之一的监狱人口(至少100万人)尚未受审,换言之,某些国家牢狱内的人可能九成根本无罪。非洲各国政府不够重视司法,贿赂、吸毒、卖淫、强奸十分泛滥。1996年,各国代表团曾在乌干达集会,起草非洲监狱报告书,内容指出监狱对于遏制犯罪几无功效,其后又发表针对监狱环境的“坎帕拉宣言”,明言非洲监狱“不人道”、“管理人员行径恶劣”,结论指出,过度依赖监狱“对司法无正面意义,未保护公众,稀少的公共资源没有好好利用”。

  但我来到这里不是要继续感伤,而是希望找到能透进曙光的裂缝。正因为非洲各国司法系统问题严重,所以存在积极改革的空间。危机就是转机。

  而我选择卢旺达,其实是因为其他国家听见卢旺达三个字,脑袋里就联想到:种族屠杀。

  被害者的国度

  1994年卢旺达发生百日大屠杀,胡图族杀害约100万名图西族,手段多为利刃或钝器,这小小东非国家因此在世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。卢旺达最近因和平和政治、社会及经济繁荣收获声誉,但人们想起卢旺达,脑子里还是大屠杀。其实事件过后20年,卢旺达已是非洲新生的模范,在总统保罗·卡加梅(Paul Kagame)领导下,商业竞争力为全非第三,改革幅度连续六年在世界银行经商环境报告中名列全球第二。2001年起,GDP每年增长都达7个百分点,识字率飞跃提升,国民卫生每人每年负担低于100美元。

  卢旺达之所以成绩斐然,部分原因就在于大规模种族和解。文献指出,该国在屠杀事件后设立了“盖卡卡法庭”(gacaca)

  “gacaca”一词源于金亚卢旺达语(Kinyarwanda),意为“草地上的司法正义”,也就是由部落成员充当裁判者,是一种传统式小区审判体系。——编者注

  ,属传统聚落的司法制度,由小区居民集结并整理加害与受害者名单,但最终目的并非施以惩罚,而是裁决如何补偿。我也听说卢旺达的司法途径大概是回归了文化根源,鼓励的不是惩罚,而是宽恕与补偿。屠杀事件促使这个国家思考其社会支柱,审视监狱系统,甚至司法本质。

  这里有几十万、几百万彼此存在弒亲之仇的受害者与加害者,但他们比邻而居,在某种程度上达到相互体谅。以卢旺达为旅程的起点深具意义,因为关于犯罪的对话不应从犯下罪恶行径的人开始,虽然我们总是这样谈论刑事司法:是谁犯案?如何惩治?却忘记将心力放在受害者身上。无论如何关切加害者,都不该淹没我们对于受害者的重视。因此,踏入监狱这个犯罪者的领域前,我必须先浸淫于被害者的国度,踏上其中巅峰,也因此首选卢旺达。

  决定以后,第一步是调查卢旺达有哪些非政府组织与我目的一致,能够带我进入监狱。可以寻求的合作对象很多,因为和平、和解及重建是该国当前的精神指标,许多非营利活动以此为主要诉求。浏览过诸多使命宣言后,我锁定其中一个组织,他们的服务对象设定为大学学龄的屠杀幸存者,年纪在25岁以下,很多是孤儿。通过网络与该组织创办人联系后,我很快得知这些幸存者也想探访监狱,因为狱内八成囚犯的罪名与屠杀事件相关。年轻人原本就想发起探视活动,不过迟迟没有实现,眼前有人支持,自然大大欢迎。

  前来基加利,我的动机是与年轻幸存者合作,一同进入都是屠杀者的监狱一探究竟。探访行程为何,能有什么作为,甚至如何克服语言障碍等等问题,在旅程之初毫无头绪,但我还是来了,因为首次读到这个非政府组织的名字,我就深感震撼:“噩梦到此为止,卢旺达”(Never Again Rwanda, NAR)。

  若说有一句话像咒语般贯穿我的童年,贯穿经历大屠杀的犹太人社群,就是这同样一句话:噩梦到此为止。我的族谱上近乎所有先人都在二战屠杀中丧生,或许这是个适合的切入点。

  为仇恨埋下和平的种子

  “在卡西卢大楼,美国大使馆前面那条路上,一个路口右转。”

  为我说明地址的詹姆斯是当地人,身材矮壮,英文说得和卢旺达语一样好,因此成为基加利最多人雇用的出租车司机。

  出门之前,旅馆经理塞了一把伞至我手中,奇怪的是外头明明晴空万里。“相信我。”她这么说。

  詹姆斯播放着牙买加歌手“良知”(Konshens)的专辑,他在牙买加的舞厅很红,歌词走粗鄙路线。

  “卢旺达人喜欢情歌喜欢得过头了,”詹姆斯笑道,“太多爱来爱去,打开电台我就受不了。”

  很快我们就找到了目的地。对面有间挂着红色灯管招牌的美容院,但其实就是一个混凝土箱以蕾丝布做门面,旁边墙壁上用喷漆喷了些图案。我找到NAR组织的招牌,穿过光亮铁栅门走进去。办公室里空空的,四面是褪色的米黄壁纸,只有一两张木桌子和几台过时的计算机,不见任何人影,“良知”的歌声从美容院那头传来。直到走进后面房间,我才找到执行总监艾瑞克·马荷罗,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,还系上领带,窝在座位上。见我进来,他腼腆地握了手并开口欢迎。

  “要不要见一下计划负责人?”艾瑞克带我回到前面办公室,阿尔伯特·杜库祖穆瑞米已经站在那里。他的外号叫桑托斯,身高一米八,25岁,体型瘦长,动作显得慵懒,与那双锐利的眼睛不相衬。

  我们找了张空桌子坐下后,立刻切入正题,不过讨论很吃力,桑托斯英文程度有限,我法文也不灵光,勉强能沟通。卢旺达在1994年以后才将英文课程纳入基本教育,因此屠杀后的世代英文能力参差不齐。有趣的是,卢旺达本身为非洲大陆上少数语言统一的国家,胡图族和图西族使用同种语言,不像邻国肯尼亚数十民族语言各异。

  桑托斯和我聊到卢旺达监狱的源流。当年德国殖民者引进监禁制度,1916年比利时接管后拘留所数量大增,形态则有所不同,当地称为单人囚室:非正式但用于拘留的小屋,里头有客厅、客房,甚至厨房,颇具隐私。1962年,卢旺达独立,胡图族政权以流氓或游民的罪名大量逮捕图西族后,将之关进囚室。

  换言之,大屠杀事件以后,卢旺达没有足够的基础建设能安置超量的杀人犯,全得将他们塞进有限的空间里。到了1995年,囚犯人数超出容纳量5倍,拥挤的环境带来可怕的结果,数千人感染肺结核与痢疾,犯人真的必须一个叠一个,堆起好几层,他们又渴又饿只能活活等死。1994年的最后六周,基加利中央监狱死了166人。1995年,平均每天死亡7人。卢旺达中部大城吉塔拉马(Gitarama)监狱也在八个月之内死亡900人。犯人多到必须睡厕所,还出现所谓“僵尸”(komeza,原意为“持续”)族群,意指找不到睡觉的地方,入夜后只能走来走去的囚犯。

  危机重大,卡加梅总统展现惊人气魄。“让犯人出去。”他直接这么下令。1998年,首先释放年迈的囚犯。2003年,一口气释放了2.4万人,包括重症者、参与政府推动认罪计划者、屠杀事件时未满14岁者。2005年,第二拨释放2.2万人。释放以后,人犯不拘禁在监狱,仍旧要面对控诉,法律依据为1996年针对屠杀行为进行分级认定的立法。

  面对惨况,司法正义如何实现?联合国安理会设置了卢旺达国际刑事法庭,找出要为事件背负最多责任的嫌疑犯加以起诉,程序直到2014年才告一段落,75名被告中65名有罪。卢旺达的法院系统也起诉逾万人,尽管2007年废除死刑,但之前已处决22人。

  其余多数人则进入了卢旺达的伟大实验,也就是回归当地传统的司法模式。“盖卡卡”原意为“草”,也就是在大草坪上进行审判和公听,过程完全公开,由社区选出的法官进行审查。听桑托斯描述时我还是难以想象: 2006~2012年间,1.2万个“盖卡卡法庭”审判超过120万个案件,除了做出判决,更可以对悔意充分、想复归社会的人提供减刑。

  殖民时代之前,“盖卡卡”裁决的多半就是补偿方案,补偿形式可以是物质,也可以是肉体惩罚或死亡。屠杀事件之后,“盖卡卡”的裁判主要是将犯人纳入2005年成立的40个巡回式“公共服务营”(Travaux d'Intérêts Généraux camps, TIG)。大约有5.3万人被送入TIG成为公共服务人员(tigiste),他们以劳动服务作为弥补,造桥铺路、兴建校舍、盖房给无家可归的人,其中当然也包括屠杀的幸存者。公共服务人员每周工作三天,有些必须从家中往返,也必须读书识字,接受建筑技能训练、公民教育、认字学习卢旺达历史,并了解政府政策。TIG为卢旺达政府节省了数百万美元,又减少监狱人口达53%,囚犯人数减少到5.8万人左右,相较之前已经很低,然而人均受刑人数在全球依旧排名第七。卢旺达矫治署继续努力,并大胆提出将监狱由14座减少到9座。

  通过与桑托斯深入对谈,我了解到这么多背景信息。他还表示NAR组织中的年轻人一年前曾经拜访公共服务营,可惜没有成为固定行程,希望他和我合作的监狱探访计划这次能够持续下去。我打量着他那副坚定神情,脱口而出:“桑托斯,你为什么想做这些事情?”

  “我想,”他轻声以法语回应,不过很快又改成英语: “你们怎么说的?为卢旺达埋下和平种子。”

  若非亲眼见证那诚恳至极的态度,我一定会以为是在演戏。

  那天回饭店前,我请詹姆斯带我到大屠杀纪念博物馆。“坚强些,”他笑着送我下车,“别哭哦。”这么说的同时他似乎笑了起来。

  他们的罪行,我们的耻辱

  我确实哭得好惨。“卢旺达是个湖光山色、绿意盎然,又充满孩童笑靥的国度。市集里除了熙来攘往的客人,还有鼓手与舞者表演,工匠们手艺精湛。”导览的开场介绍完以后,就进入1994年惨绝人寰大悲剧的细节。虽然不像斯蒂芬·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那样揪心,但同样精准到位。大屠杀之前已有许多小规模的迫害事件,1959年一连串针对图西族的攻击,迫使数千人迁居邻国布隆迪、刚果、乌干达;35年后妇孺也成为目标,母亲们遭到强暴,还被强迫杀害亲生骨肉,或恶意传染艾滋病毒,也有铁链捆绑和活埋等等。走进儿童室,里面纪念“本该成就未来”的孩子,然而死因令人肠胃翻腾,例如“在母亲怀中被刀砍死”。

  走出博物馆,饭店经理预言成真,艳阳高照的天气转为倾盆大雨。路旁牌子写着“请勿踩踏坟墓”,我看了又一阵啜泣。有个十几岁男孩面带笑容,正在为坟墓上铺盖的蓝色帆布清除积水。

  “哈啰!你结婚了吗?”他竟然这么大声问。我不知所措,摇了摇头。“从哪里来的呢?”他继续笑着问,心不在焉地继续清理坟墓。

  “纽约。”我嗫嚅回答。

  “美国人啊!那你应该蛮有钱的。”男孩这么叫道,掀开帆布一角:“你是来看坟墓的吧!”

  我耗尽全力忍着没呕吐。底下是个坑洞,里面塞满颅骨,几乎要满出来了。数万颗骷髅头像棒球一样堆在里面,一个个人头,一条条生命。

  茫然离开以后,我心绪混乱。刚才的少年是胡图族人,还是图西族人?如果我要对我见到的每个人都猜测其种族,这公平吗?桑托斯忍受的是什么处境?

  我究竟该如何面对那些应该为此负责的人?

  也许该让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发霉腐烂才对。

  我晃进纪念品店,买了两本书。一本是英文、卢旺达文和斯瓦希里文三语对照的语言学习书,另一本是《我们幸存于卢旺达大屠杀: 28位见证者》。

  “你穿黑色!”为我包装书本的男店员微笑道,“好奇怪,女人不是都喜欢粉红色。”

  走出大门,詹姆斯看见我买的书,叫道: “选得好!”接着他说了自己的故事。他也在1994年失去双亲,然后逃到南非,进入肯尼亚医学院,到银行上班,但觉得上班族生活无趣,于是回到卢旺达做出租车司机。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,没想到看上去这么乐天的人也是大屠杀受难者,我暗忖哪里还需要手上这本书,史料俯拾即是。

  周末我交到一些朋友,通过纽约的人脉认识艾迪,他是演员也是社会运动人士,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牛仔裤、皮夹克,戴了墨镜,来到高尔夫山丘饭店。“欢迎,”他立刻伸手,“你应该认得我吧?”

  “认得你?”

  “电影啊!”艾迪摆了姿势,双臂交叉,一脸剽悍,之后忽然爆笑。

  啊,没错,他在我朋友拍摄的电影《所有卢旺达人》(Kin-yarwanda,肯亚旺达,卢旺达的旧名)中饰演狱卒。那是第一部就大屠杀所拍摄的纪录片。

  我们开车绕进市区,周边风景有三个主色调: 橙红大地,翠绿山峦,奶油色房屋。下过小雨,空气清新,路面还很粗糙,没有多少汽车,只有计程摩托车来回穿梭,险象环生。

  艾迪有些事情要办,我就一路跟着,拜访了一个促进和平的社运组织,一个标志上写着“和平、善行、爱国”的年轻人社团和一所学校。他搬了些捐赠书籍进入校园。

  “贝兹,你有没有领薪水?”回程时他问起。艾迪有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习惯,就是思绪变换太快,前一分钟嘻嘻哈哈,突然间就神情凝重态度严肃。我回答有。

  “我没有,每天就是奉献与捐献。我本职是作家,但是也挺爱演戏的,除了我老婆,我就最爱这两件事。”艾迪写了一本书,是诗集,书名叫做《他们的罪行是我的耻辱》(Their Sin Is My Shame)。艾迪是胡图族。

  “很多人为屠杀幸存者写书。”他解释,“不过迟迟没人为犯罪者发声,为没有杀人但因此染上污点的人发声。我们活在耻辱中。”

  这番话很深刻,我想起自己在约翰·杰伊学院上课时也会给学生看一部名为《判决之后》(Beyond Conviction)的纪录片,剧情讲述三个犯罪受害者选择与犯人对话。其中一位女子遭到吸食迷幻药的兄长强暴,两人会晤过程令人纠结。她逐步揭开心上疮疤,哥哥也惭愧得忍不住啜泣,根本无法直视妹妹。最后,在妹妹请求下,他终于抬起头。妹妹过去给他一个拥抱。我视线被泪水模糊,画面上那难以想象的大和解太过震撼。妹妹说她已经原谅哥哥,只有宽恕能够治愈伤口,帮她好好活下去,而她希望哥哥能学着原谅自己。

  我向学生提出一个残忍但没有真正答案的问题: 如果必须选择,你希望是这案子里的哪一边,被害者还是加害者?大家直觉表示,当然是加害者,谁愿意被害?我追问,大家真的确定吗?愿意一辈子背着那个十字架,永远记得自己犯下令人作呕的罪?

  承认自己的罪,以余生来背负,这非常沉重,也是自然存在的正义,不假人手的监狱。被害人经历梦魇,但在梦魇中仍能肯定自己的良善;相较之下,有自觉的犯人要终生面对耻辱。

  我来卢旺达的时候也带上了一本《判决之后》,以及许多关于被害者、加害者彼此交流的书籍,原本以为参访监狱时能派上用场,却决定下车以后全部送给艾迪。

  给他们重生的机会

  “你愿意谈谈大屠杀吗?”

  今天与监狱参访团体会晤,问题清单上,第一条就列着这个问题。其他包括:“为什么参与?”“对于刑罚有何见解?”我很紧张,当然紧张,因为自己是个白人。尽管以前的工作接触过监狱或年轻族群,但毕竟局限在美国。这里是卢旺达,一个经历种族屠杀历史的国家。

  我抵达NAR组织办公室时,学生们尚未露面,柜台有位秘书叫格蕾丝,20岁,每周值班三天。我想和她聊聊天,但显然YouTube比较有吸引力,还好我说出关键词。

  “你是作家啊。我也好想当作家。”

  很快就敲定了由她为我写几篇短文,一方面她要练习英语写作,另一方面我请她谈谈自己的世代。

  “这个世代?”她反问,几秒钟后反应过来,“喔,你是说大屠杀对不对?”格蕾丝的语气像是没当成一回事:“我父母也死了。”

  即使语气如此平淡,那句话仍可谓掷地有声。后来我从团体里15个青年口中都得到同样回答,父母双亡这几个字不断翻搅我的思绪。

  开始自我介绍。有位NAR人员协助翻译,但听起来五个字变一个字,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大半内容。我交代了自己在约翰·杰伊学院和“监狱直升班”项目的工作历程,也提到每个月带一批大学生进入监狱里面,与受刑人共处一室上课。这种学习交流活动对双方都造成很大冲击,受刑人开始期许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“普通”学生,而普通学生则讶异于受刑人与自己比想象的更相似。卢旺达青年听完后竖起耳朵,我们也想见见受刑人,他们说,干脆申请一个Facebook账户好了。

  我接着询问学生,进入监狱以后打算做什么。他们望着我,忽然沉默了。桑托斯跳出来,表示他不打算讨论大屠杀,所有人对这话题已感到疲惫。他们不想停留在罪行上,而是希望释出善意,达到和平与谅解。这个意见在学生间发酵,可是当我进一步询问:那么到底打算做些什么?他们还是沉默。

  我说,写下来吧。什么语言都没关系。

  这招见效。大家马上动笔列出建议: 足球、唱歌、跳舞、辩论会、电影欣赏、短剧表演。我们下一次开会时投票表决,挑选每月一次的参访行程适合安排什么活动。之后也为这个计划取名:“噩梦到此为止,卢旺达”的监狱访问计划(Never Again Rwanda's Prison Visiting Project),英文缩写NAR'sPVP。青年团体与和平组织最喜欢很酷的代号。

  星期天,桑托斯刚从教堂走出来,服装相当体面,而我只有牛仔裤和球鞋。与学生团体见面前,我们两个坐下来讨论如何遴选参与活动的囚犯。我写下“回归”(reentry)一词,在监狱里面常常有人提,意思是服刑结束,准备回家。桑托斯用力点头。

  “对,贝兹,我们应该挑那些要回家的人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有点羞赧:“我可以问一件事吗?‘贝兹’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?”

  我解释说这只是外号,是小时候姐姐们取的,其实我的本名是出自《圣经》的“芭丝谢芭”(Bathsheba)

  《圣经》中译本译为“拔示巴”或“巴特舍巴”。——译者注。

  “是个女王!”他叫道。

  我开玩笑说那女王的风头总是被大卫王抢走。大家记得大卫,却不记得大卫的妻子、所罗门王的母亲。“这个名字在希伯来文里面有‘七的女儿’或者‘好运的女儿’的含义。”我又说。

  桑托斯听了很高兴,拿了我的笔记本,用大写慢慢拼出一个词: “UMUNYAMAHIRWE”。

  “这是你的卢旺达文名字,”他说,“好运的女儿。”

  后来学生慢慢到了,也是进教堂的装扮。里头英文说得最好、个性最大方的尤金凑近,他说他母亲在距离基加利市两小时车程的沙隆村一间孤儿院工作。琼与娜塔莉两个人坐在角落有说有笑,娜塔莉和其他许多成员目前都就读于基加利大学,主修商管和经济。

  开会了,学生又开始怯场,桑托斯和尤金的翻译也显得零零落落。我们还卡在探访行程要搭配什么余兴节目之中,不久后我完全置身事外;进入民主程序,每个人竭力表达自己的想法,桑托斯只能偶尔抽空告知我共识是什么。访视有一部分是座谈,以小组形式讨论时事,他们挺喜欢我的建议,也就是缩小小组规模,确保囚犯和自由人充分混合。这是我在美国实行的技巧。

  气氛活络起来,学生开始为小组讨论设定主题,桑托斯提议“如何维持本国和平”,去年参观过公共服务营的领队马修听了却眯起眼睛。马修之前没空来开会,这天第一次出席,直至此刻发言不多,却忽然吐出一串英文,而且冲着我来:“哪有办法和这些罪犯、这些种族屠杀刽子手探讨如何维持国家和平?”

  仿佛有只大象迎面撞来!

  “罪犯”。“种族屠杀刽子手”。这些字眼至今都掩埋在漂亮的场面话底下。“和平”。“宽恕”。

  所幸桑托斯出声,接着他们继续讨论,也起草一份企划书。事后,桑托斯告诉我他如何一席话镇住冲突。

  “我跟他说: ‘我们之所以要去监狱探视,是因为我们希望放下恩怨,给他们重生的机会。’他们总有一天会出狱,难道我们希望这些人依旧愤怒、充满仇恨?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样的村子里。就像你之前说的,那是回归。”

  我不禁自问: 像桑托斯这样的人,只是我想象的幻觉吗?

  走过那一段,也活下来见证一切

  之后几天,我越来越习惯基加利的生活。“世界迎接基加利”,高尔夫山丘饭店出去的路上有块海尼根广告招牌,广告牌上写着这句标语。没错,世界各地都有人来这里,大半是志愿者,在饭店和市区店家都能遇见。有个医生也是纽约来的,此行目的是要训练卢旺达人使用超音波仪器。荷兰来的新朋友想推动当地女性微型贷款。另一位加拿大籍索马里医师看中房地产的增值潜力。

  下午我多半待在NAR,晚上则和朋友出门。早上习惯在饭店房间阳台和电脑约会,享用气味醇烈的卢旺达咖啡并阅读当地报纸。每天都有至少一则屠杀事件的相关报道,例如某人提出反屠杀理念的法律修正案,又或者追踪琼·文肯迪案的后续发展。琼·文肯迪(Jean Uwinkindi)原是牧师,却夺走数千人性命。在卢旺达,1994年仿佛只是昨日。

  除了NAR组织,我也试着融入当地文化,主动与音乐工作者接触,或者与每个遇见的人聊聊音乐,否则没有材料能为全国公共广播电台做专题。果不其然,音乐是另一条倡议和平与和解的管道,20多岁的年轻人创作的歌曲正向积极,不涉及政治、种族屠杀或者类似的沉重议题。

  “爱。我们歌唱的是爱。”外貌和言语一样沉静温和的非洲节奏(Afrobeat)音乐人卡米基说,“我走过那一段,也活下来见证一切,但是该把它放进歌曲里面吗?那样做只会让自己发疯,何况有谁希望动不动就被挑起那段记忆?”

  连饶舌歌手也一样。虽说饶舌音乐言人所不敢言,歌手们仍旧表示不希望音乐和政治挂钩。没有任何地方比卢旺达更明白沉默的力量,在这里提及种族议题,说错一句话就是莫大罪过,因为不久以前对其他种族的批判导致了那不可说的惨剧。

  “言论自由有可能走火入魔。”卡米基又说,“屠杀事件发生前,大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,结果大约100万人遭到杀害。回顾过去,显然有些话不该挂在嘴边。”

  的确,时至今日仍有知名音乐人士因为创作反图西族的歌词而遭到起诉,卢旺达坚持以法律捍卫反种族屠杀的理念。屠杀事件过后,卢旺达成立国家团结与和解委员会(National Unity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),其下设置国家团结教育营(ingando),获释的囚犯在接受“盖卡卡法庭”审判前得先在那里度过几个月,深入理解卢旺达政府宣扬的和平、团结、和解及反报复的理念。直到现在政府依然鼓励各行各业的百姓,无论学生、政治人物、教会领袖、娼妓、退役军警或屠杀事件的加害者以及“盖卡卡法庭”的仲裁员,大家都可以抽空去团结教育营待上几天,甚至几个月。

  有人认为这是洗脑,是政治操弄。我也试着化身怀疑论者,从美国人对言论自由的观点来分析,仔细剖析每个人说的话,想找出思想钳制的蛛丝马迹。然而,我发现在屠杀这脉络下,“洗脑”未必负面,教育和灌输的分界本就模糊。就卢旺达历史而言,对照眼前的和谐宁静,如果他们借此塑造出和平的国家氛围,对言论自由的少许限制和审查是否罪不可恕?

  我们的计划有了重大进展。NAR的艾瑞克和桑托斯明天要带着我起草的提案说明前往矫治署。

  “不过你别跟着比较好,”艾瑞克说,“承办人员看见你可能会紧张吧。”他迟疑一下,心里在想这个美国教授是谁,到底要干吗之类的。

  我点点头,表示无妨,就留在这里等好消息。

  后来在波本咖啡厅,也就是卢旺达的星巴克,我和艾迪的死党伊斯梅尔聊了起来。他和艾迪一样从事艺术工作,目前正在制作一部叫做《离异》(The Divorce)的影片,内容述说他和他父母那一辈的隔阂。与艾迪不同,伊斯梅尔同时是伊斯兰教徒和屠杀幸存者。

  “我挺喜欢你们的计划。”他点点头,长睫毛底下眼神柔和: “假如是我去监狱,也不想看见一群愤怒苦闷的人。他们迟早要回家,带着愤怒苦闷回到社会不是好事。”

  伊斯梅尔解释说,他之所以想制作那部影片,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这一代不能像老一辈那样执着于大屠杀。他说了些童年故事,我的脑海里也满是回忆。十一岁那年的“灾难日”(Yom HaShoah),也就是犹太屠杀纪念日的前夕,隔天是希伯来学校的大日子,所有人必须穿上一身黑,普通课程全部暂停,每节课都换成与屠杀事件有关的座谈或影片。整点时,各种活动中断,聆听校长通过广播念出一串名字,是死去的学生亲属,以及他们死前所属的集中营。我们家在整理名单时,父母为了谁在哪里被杀还起了争执。

  “不对,不对,雷切尔·苏拉是在奥斯维辛,不是布痕瓦尔德。”

  “我要留在家里。”我大声说。

  父亲转身瞪我。

  “我没有黑色衣服。”我继续说。

  “你没衣服?”他咆哮,“你知不知道同胞们流了多少血、死了多少人?结果你在意的是自己没有黑色衣服?”

  我很清楚,太清楚了。600万个鬼魂盘踞我家。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我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,因为我小时候母亲一直播放《辛德勒的名单》原声带。我祖父也仿佛无所不在,他在大屠杀中失去整个家族,于是训诫我们千万千万别踏上匈牙利,因为匈牙利人比纳粹还要狠。那个国家的土地里全是你们的血,他这么说。我数得出祖父笑过几次、抱过我几次,却数不清他几度在安息日餐桌上操着意第绪语和父亲大吵,或讲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故事,也就是匈牙利的纳粹同路人将曾祖父拖出犹太学校,在街上活活打死。祖父的表妹是家族中唯一从集中营生还的人,后来住在我父亲那里。她的故事我也听过太多遍:双胞胎兄弟没逃过一劫,她靠脑袋灵光加上运气好保住一命。长大以后我去欧洲,要进德国还得说谎瞒骗父母。列车穿越边境时有股罪恶感哽住喉咙,那种感受我一辈子不会忘记。

  对大屠杀,我只觉得疲倦。

  “疲倦”不足以形容。应该是“精疲力竭”,“阴魂不散”,“遭到奴役”。理智崩坏的氛围充斥在家族间。我将童年记忆说给伊斯梅尔听。从他眼神里,我发现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清楚那是什么感受。

  “好多次我宁愿自己成为受难者,干脆别活下来。”他老实说,“我知道能活着就很幸运了,但并不希望一辈子以这个身份活下去。我是历史事件的幸存者,却不是人生的幸存者。为什么不让我好好享受生命,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。”伊斯梅尔的声音缓慢且颤抖:“亲人没办法替换。我当然无法找人取代爸爸妈妈,不可能。但事实就是我已经失去父母,所以谁来代替他们照顾我?是国家。那么,让我好好活在这个国家,让我享受还存在的一切。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,可是我也不想总是躲在房间里哭哭啼啼。我想好好活。”

  刑罚是回头看,而宽恕是向前看

  第二天,我系好iPod出去晨跑,外头风景如画。这片橙黄大地如此丰饶,路旁女性兜售陶器与艺品,搭配色彩鲜艳的狮威啤酒(Skol)广告。但伊斯梅尔那番话萦绕我心头。

  他和我祖父两个人都是经历苦难活下来的。我跑着跑着泪流满面,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多么同情祖父,为他,为我们失去的一切感到悲痛。伊斯梅尔和我祖父同为生还者,却有截然不同的灵魂。

  “人对待人是如此不公。”鲍勃·马利的歌声在耳边响起。

  我脑袋里又闪过另一段童年记忆,是普珥节(Purim),庆祝古时犹太人逃过亚哈随鲁王(King Ahasuerus)大臣哈曼意图种族屠杀的阴谋。那时家里堆满礼物篮,里面满是食物、红酒、葡萄汁。父亲在客厅读旧约圣经《以斯帖记》给大家听,按照犹太传统,每次念到哈曼的名字,我们就要制造噪音盖过去。念到哈曼恶计被揭发,与十个儿子一同被吊死的桥段,父亲得一口气念完,以强调犹太人复仇得胜的光彩。

  时至今日,我想问的是: 复仇是光彩的事?别人伤害你,于是你伤害回去,这种光彩难道不是伪善、冤冤相报吗?时常有人以“威慑”来诠释司法制度行使暴力,问题是已经将230万人扔进监狱,犯罪问题却迟迟未有改善。司法上的功利观点,以犯行者的人生满足我们的目的(也就是安全),看在犯罪学者戴德丽·格拉什(Deirdre Golash)眼中,完全违反道德伦理。“可以要求犯行者弥补受害者,”她在著作中说,“但不能声称为避免犯人再度加害,于是反过来先加害他们。”

  为了解决惩罚概念造成的困境,我研究格拉什的思想好一阵子。关掉iPod,往路旁一坐,我从脑袋里的数据库提取出许许多多与刑罚争议有关的文字。说是争议,正如社会学家戴维·布宁(David Boonin)的精准描述:“国家机关对某人做出的处置手段原本不符合道德标准,但为何因为此人违反所谓公正合理的法律,就会使得国家机关采取的手段变得符合道德标准?”监狱在多数人眼中是报复。然而,若矫治合理,报复是否也合理?另一位思想家塞内加(Seneca)出来发声。“‘报复’是抽离人性的词,糟糕的是多数人视其为正道。报复的本质与犯罪无异,只是先后顺序不同。”他这么解释,“以暴制暴就是犯罪,但比较容易找到借口。”

  最后一个登场的是詹姆斯·吉利根(James Gilligan)。他形容刑罚是“社会定义为合法的集体暴力”,而犯罪则是“被定义为非法的个人暴力”。“刑罚不具预防或抑制的功能,反倒会激发未来的暴力。”

  总结而言,刑罚永无止境,只会一再反复。刑罚起源于无力感,目的是角色对调后再现痛苦情境。在刑罚过程中,我们迎接罪恶,并赋予它控制心灵的庞大权力。刑罚是回头看着过去,而宽恕是向前看,消弭暴力循环,帮助我们不再受制于加害者造成的影响。因此有一句谚语说: 争端止于宽容。

(责任编辑 :石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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